当前位置:

化蝶

来源:嘉禾网 作者:廖淑珍 编辑:邓和明 2012-04-26 15:15:17
—分享—

  我家老屋那边住着一个守灵人。 ­

  老屋是旧式的堂屋,年代最久远的建立于道光年间。堂屋里面有许多的隔间,隔间一般都是小小窄窄的,最多能容下一张床一张桌一个炉灶一个过道。人只能贴着这些东西存在的。放眼望去,里头黑漆漆的,只见得人挪动的背影,却不见五官。堂屋并非独立的,堂屋的左边是堂屋,左边的左边还是堂屋,自然堂屋的右边,右边的右边也俱是堂屋。这紧紧相挨的堂屋,承载了数代人的风雨,承载了一种姓氏的繁荣。 ­

  现在,这些堂屋在风雨中有些飘摇,不时地落下木屑瓦片,暗示着它的苍老。这些堂屋的主人受不了灰尘腐木的折磨,便远离堂屋,在马路旁建起了栋栋楼房。也有些坚固的,年代稍晚一点的木房依然固立着,念旧的老太太老头就住在这些木房里,守灵人老光也住在其中的一间里。 ­

  老光是我们家的远亲,是我曾祖的叔叔的女儿的孙子。按理,他还是我长辈。只是家势败落,没有足够的家底支撑他做长辈的架势与尊严。我们便直呼其老光。 ­

  老光一直是单身过活的。木屋里一张床一套碗筷一套生活用品,除此之外别无长物。人们常常看到白日里太阳光下的老光的背影,晚上日光灯下飘着的老光的影子。虽然偶尔有人进去问候一声,而老光的生活多数是孤孤单单的。 ­

  老光守灵守了三十多年。 ­

  一般的守灵人,守了那么个三五年,得了点赚头,也就转行。因为这活计太孤单太熬心,一个活人和死人待那么两三个晚上,没有勇气是熬不下去的。何况做守灵人,面对的死人一个接一个,与他们度过一个个夜色苍茫的夜晚。 ­

  谁也不知道老光做什就恋上了这行,老光平时也不大讲这事。村里正经人家都不愿接近老光,觉得老光是个怪人,恋上哪行不好偏要恋上这行。喜欢和死人打交道的人,身上难免沾上阴气晦气,谁接近了便会倒运会折阳寿。老光便成了霉运的象征,除了叫他守灵,帮厨,其他时候人们谢绝交往。只有邻近的一些小孩乐于上他家,围在火炉旁,热情地喊他“光叔、光叔”。老光常常变着戏法拿出一些石榴、花生、干枣、板栗给这些小孩,留给他们一脸慈蔼。 ­

  老光喜欢小孩,常常看着这些小孩叹着气说:“要是我儿在的话,应该比你们还大吧!”­

  喜欢寻根究底的小孩听了,便问:“光叔,你没有光婶,怎么会有儿子呢?”­

  这是换作是别人问,光叔是不理睬的。但是,对这些小孩,话头却会敞得亮亮的。 ­

  老光便答:“光叔怎么会没光婶呢?光婶在世时,和光叔好着呢。”­

  听老光说,他三十岁那年才娶了媳妇。媳妇比老光小好几岁,身材矮矮的,小脸盘小眼睛小鼻子,看上去还算齐整,与老光高高瘦瘦的身材不般配。但是老光很爱他媳妇,甚过于爱自己,家里家外的活都自个包揽下来,从不让媳妇受半点罪。 ­

  老光和媳妇挺恩爱,日子甜如蜜糖。一年半后,老光媳妇大了肚子,怀了小光,老光更是宠媳妇,想着屋里很快就有一家三口,很快自己就会为人父表。可是这日子并没有长久,临产期还有一阵子时,老光在外面卖了两天辣椒蒜头,补贴家用。回来时,看到的不是媳妇迎上来的笑脸,不是媳妇凸起的身影,而是屋里棺木中的一对母子。原来,媳妇从炉灶上跌下来,早产了。只是产的不是时候不是地方,母子都没有保住。邻里便找了一副棺木让母子躺进去。 ­

  老光看着棺木里的媳妇和儿子,感觉心里一阵绞痛,腿一软,便跪在棺木旁,捶打着棺木痛哭起来。 ­

  老光整整跪了三天三夜。开始邻里还来劝,后来便没人走动了。任老光泪眼泫然,把嗓子哭哑哭干,把眼睛抹红抹肿.哭归哭,灵魂还得超度,灵柩还得入土为安。老光花大钱请乐工,请人做道场,只是没有请守灵人。老光情愿自己守灵,情愿自己将这辈子最亲密的两人送进另一个世界,情愿自己看到他们的灵魂羽化登仙。 ­

  老光后来说,灵柩入土前的那天晚上,他看到两只粉红的蝶,翩翩然绕着屋柱盘旋了两圈,然后从窗棱的空隙中飞走了。那蝶的颜色,宛如老光媳妇粉红健硕的脸颊,宛如出世后小孩粉嫩的手,宛如老光溢于言表的作为人父的渴望。只是那蝶的颜色像泡沫一样幻灭了,消失在这阑珊的夜色中。老光猛着伸手一扑,倒在地上,搓伤了手,可是什么也没有扑到。屋里,除了他,就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密封的灵柩。老光喉咙一紧,蹦出一句:“苍天啊!”声音悲得让人感觉后背有人戳针。 ­

  灵柩入土那天,没有谁看见老光的身影,随后几天也没有谁看到老光,只见老光家门闭得紧紧的,沉沉地挂着一把铁锁。人们都不清楚老光的去向。 ­

  老光再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,已做上了守灵人。人们以为他是为了还债,不得已才做这行的,赚足了钱自然会改行。 ­

  一般的守灵人,每守一晚都要谈价钱,从不肯在丧亲之家多待,回去了还烧苦艾草洗身,害怕沾上晦气。老光似乎没有这些讲究。开始人们还以为他厚道大度,不在乎钱与运气的问题。可是日子久了,却发现老光与别的守灵人不同,似乎恋上了这行。他喜欢在浓墨似的夜幕中与死人静静地待着,没有害怕,没有痛苦,没有渴望,没有撕心裂肺。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,宛若满塘死水。 ­

  人们想,老光喜欢做这行就让他做吧。毕竟夫妻恩爱的日子没长久,就成了鳏夫,够可怜的。 ­

  老光便一直做着守灵人。人们在生老病死的轮回中一个接一个地入土为安,形成高底起伏,大小不一的坟冢。那成片成片的坟冢中,有很多人是老光送他们跨过奈何桥的。 ­

  每每送走一个人,老光便逢人说,他看到了蝴蝶。 ­

  春夏时节,他对人们说,他看到蝴蝶。人们便笑笑,不置可否。 ­

  若是白雪皑皑时节,他对人们说,他看到蝴蝶。人们便呵呵笑出嘲讽声,说:我还看到公鸡下蛋呢。你看到没?老光垂头着沉默走开。 ­

  老光的确是看到了蝴蝶。灵魂羽化而去时,会化成蝶的形状,大大小小,颜色各异,然后得到它应有的归宿。只是人们没有老光的慧眼,看不见这些美丽的精魂。 ­

  老光总叨念着蝴蝶,渐渐地他便成了人们眼中的怪人,以为是沾上了死人的晦气所致。平日若无事,人们谢绝与其交往。老光还是守着死人过日子,只是邻里上他家的人越来越少,与他寒喧的人越来越少。上老光家的人就仅仅是那些谗小孩了。 ­

  我曾经也上过他家,热切地称他光叔,他也亲切叫我芹儿或小芹。 ­

  光叔对我说,芹儿,你知道么?前几天在守灵时又看到蝴蝶了。 ­

  我问,这次的蝴蝶是什么样的? ­

  光叔说,这次的蝴蝶是图老爷子的灵魂。图老爷子高高的,瘦瘦的,喜欢一身的黑蓝色棉布衣裤。所以他的灵魂是一只细长的黑蓝色蝴蝶,头上还长着触须。 ­

  我问,图老爷子的灵魂走时,有没有向你说什么? ­

  光叔说,没有什么,只是那蝴蝶在梁柱上绕了两圈,就飞走了。你想想,人家图老爷子是什么家底,我又是什么家底,人家会乐意和你套近乎么? ­

  我想了想,始终没有把光叔的话想通。便双手抓着光叔刚打下来的板栗嚼起来。 ­

  过了那阵,我便背着小书包上学了,再也不去觊觎光叔家的大板栗和咸花生。就这样,一晃我就在书中费了十几年光阴,很少听到光叔的消息。 ­

  有一年,春节回家时,母亲告诉我光叔已经入土为安了,他的身躯就葬在舂陵江旁。母亲没有说光叔走时是什模样,没有说做丧宴的排场,没有说他的灵魂是否化蝶而去。但我知道,光叔做了一辈子守灵人,与死人度过了无数个凄清的夜晚,目睹无数只各色的蝶在他头顶盘旋而去,却不能与人共享那惊艳的一幕。他的人生里有无数次轮回,目睹各式各样的生命的灭绝,却无法对人诉说,而承受着人生莫大的孤独。他也会成为一只蝴蝶的。 ­

  光叔走时,也许有一只草绿色的蝶从棺木中腾空而出。那只蝶不庞大,但是健硕,飘飘然在光叔的灵柩前起舞了一阵,便从那雕花的棱窗中飞过了。它也许栖憩在陶岭山的松柏上,享受着一只蝶应受的生机;也许停留在大岭林场的果木当中,与它同伴的在枝叶中相互追随;也许流涟于坡原的浪漫烟花里,享受着他在人世间未得的快乐。 ­

  也许,也许……然而那边的情景美满与否,谁又知道呢?我也不知道。

来源:嘉禾网

作者:廖淑珍

编辑:邓和明

阅读下一篇

返回嘉禾网首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