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房子,你还在么?浓墨似的瓦,杉木制的墙,赅人的漆黑。这是你赠给我的记忆。有一年,我隐隐约约听人说,你太老太老,快支撑不住了。我匆匆赶去看你,只见房柱歪斜,你已瘫软了一角。再有一年,狂风突临,暴雨浇灭了大人心头熊熊的喜悦。碧绿的河面,早成一条黄龙,咆哮着,朝青瓦房奔泄而来。那村道高涨成了一尾小溪。来来往往的人,撑船进进出出,做了一回渔翁。那撑船的身手好似怡然。大人都说,这是百年不遇的洪水。看着那些被洪水淹没的田地房屋,他们眼里堆满的愁忧,百年不遇。我们眼里没有忧,活龙似的在洪水里翻滚,喧泄着久违的的欢笑。老房子,你呢?那年的水,浸透你身体,淹没你头顶,还在涨啊涨。据说,有人看见一尾好几尺长的红鲤鱼,摇摆着尾,神气地在你身体里嘻戏,吐了无数个水泡。然后,水继续涨,三天三夜。
退水后,你不再伫立于蓝天之下。人们只见到一排歪歪扭扭的土墙,一堆横七竖八的瓦砾。木制的墙早随洪水各地流浪去了。留下的面目全非的污泥杂物,清楚地告诉我你的远去,像我从前的朋友别离,像老成记忆的往事的消遁。
老房子,你默默地走了,走入那苍然的往昔。现在,人们还提起你,常常提。你还记得奶奶么?那个满脸皱纹,满脸慈爱的老妇人。每个星光普照的夏夜,萤火虫打着灯笼,照亮了奶奶干瘪的嘴唇。奶奶手摇着扇,开始讲那民国的故事。她总是神秘兮兮地打开话闸子。这个地方从前出了一个国民党,一个共产党。两人明里是同胞兄弟,暗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。做哥的是共产党人,心眼实,常诚心劝弟说,国民党迟早要垮台,做共产党罢,换得个心安。做弟的说,做共产党找罪受?国民党有钱有小姨子,哪样不好?然后,做哥的跑至外地,遭人毒手,下落不明,做弟的便稳坐江山。这地方顿时成了国民党的天下,青天白日旗满街飘舞。从此,百姓便长年做苦活,熬得脸黄背弓,怨恨积得比墙还高。三十年风水,河东转河西。共产党猛地火起来,地主捐米捐粮,贫农翻身解放。奶奶说到这,话打住了,脸上砌满笑。
奶奶一辈子没想过走出老房子。老房子,你定记得奶奶的笑,那么甜,像块新制的砂糖。有人说,奶奶年轻时是美人。可我眯着小眼细细观察,却见满脸皱纹,像被风雨撕裂的大地,千沟万壑。我歪着脑袋心想:美在哪?多年后,我满身褴褛地走出老房子,看见一张张面具似的扑满脂粉的脸,忽而明白,奶奶诚然是个美人。
老房子,你被大水冲得瓦砾铺满地的后一年,我就被火车载向了别地。斑驳的房墙,如龙的街灯,平坦的沥青路,奇装异服的男女。这异乡情调给我许多的新鲜,有别于我的过往、你的朴素。而你却让岁月压得太老太老,快要完成自己的使命。我没料到,太老的不单单是你。奶奶也颓然而老,如所有的那个年代的人。她的桃面,她的慈眉,她的纤手,远逝不复返,像是被谁无情夺走。再有一天,她突然流出一滩泪,用手揉了揉眼睛。她的光明也不小心给揉走,漆黑长年累月缠着她,凄利如一个模样怪异的影子。奶奶的世界里,从此昼夜不分。
奶奶终究是挪出了老房子,带着孱弱,在伯姑家四处流浪。此去己经年。我也远离老房子,走出那片陈腐的土地,怀着满腔心愿,在他乡各处流浪。恍然若隔世。
老房子,而你是否知道呢?奶奶遗留给我的那一番往事,像我家灶里漏出的浓烟,常常呛得我背着人热泪潸潸。
来源:嘉禾网
作者:廖淑珍
编辑:邓和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