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周春华

爸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前，很瘦小，身高不足1米6，自我记事起就秃顶了。也许往事不堪回首，他从不跟我讲他的过去，他常说，他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，过去常吃糠粑粑，现在天天白米饭，有饱饭吃就很满足了。但我发现，他也许是过去穷怕了，现在对财富有种永不满足的本能，总想竭尽全力多赚钱、节衣缩食少花钱，为子女留下更多的物质财富。

他的前半生与土地为伴，是土里刨食的人生;后半生与车子结缘，是车轮上奋斗的历程。爸先后拥有三辆车，都是三轮车。不，是四辆车，还有一辆四个轮子的小轿车。

第一辆是脚踏三轮车。那年香港回归，我考上了最后一届包分配工作的师范，正是用钱的时候，第一个学期就交了一万多元学费，几乎花了他半辈子的积蓄。种了大半辈子地、年过50的他，突然跟着老乡跑到深圳，踩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卖凉席。本来他老早就想去深圳看世界、赚大钱，无奈上有80多岁的老母需要照料、下有成绩优秀但生性好玩的我需要管教，所以犹豫许久都未成行。现在我读中专了，他可以稍稍放心去闯荡了。那时我家没有电话、没有他的通讯地址，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相聚。每次妈妈问他在深圳咋样，他都说很好，特别是吃得好。他说深圳的五花肉很便宜，几块钱就可以大吃一顿。但看着他消瘦的面容，我总是感到怀疑。三年后我参加了工作，吃上了国家粮，劝爸不要去深圳了。爸只是淡淡地说，搞生产队的时候，卖几只鸡蛋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，都要被批斗，现在改革开放了，你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多精彩，只要你肯吃苦、肯动脑筋，就能赚到大钱。当然，赚再大的钱也不如你这铁饭碗好，虽然现在工资低，但退休后就舒服了。放心，我再干几年，等你结婚生子后就“退休”。转眼到了2003年，一场突如其来的“非典”横扫中国，广东事态最严重。我的心不禁纠得紧紧的，不知爸有没有事。几番辗转，终于电话联系上了他。无论我怎么劝，他都不肯回老家。但几天后，他突然回来了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的三轮车让城管给扣了，回家是迫不得已。

第二辆是电动三轮车。那时我已经结婚，从乡下调到了城里工作，正准备买房。爸帮我带了几年小孩，又开始不安分起来。那时我的家还安在镇上，他赶圩日喜欢到市场上闲逛，看到米市生意不错，多次提出要做米生意。我是强烈反对的，因为一袋米就有100斤，年轻人都很难扛起，更何况年过花甲、身材瘦弱的老人。但爸还是偷偷买了辆电动三轮车，走村串户贩卖起大米。那时群众的商品已意识非常浓厚，脑瓜子活的务工经商，有种植技术的种烤烟水果，所以大部分农民虽然有良田，但还是需要买米吃。为了抢生意，他都坚持送货上门，无论寒冬酷暑、无论刮风下雨、无论村子远近。一次我下乡调研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一大袋米走在村中小巷，他右手叉腰，左手扶墙，矮小的身躯伛偻着，汗湿的发黑的白衬衣像糨糊一样黏在身上，趿着拖鞋的双脚不时打滑颤抖，仿佛扛着千钧重担。我不顾身旁同事异样的目光，打飞脚冲上去，想把米袋抢在自己肩上，熟料太重，米袋掉地上了。还好，没弄破。爸吃惊地看着我：“你怎么来了?!”我没有做声，默默地扛起大米，叫爸带路。走在七拐八弯的石板路上，我感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，我知道，这份重量不仅仅是因为大米太沉。“爸，别干了，您该享几年清福了!”“再等两年吧，等你买了房子，我就去城里享福。你现在工资那么低、房价又那么贵，趁着现在身体还行，能帮你多凑点是一点!”爸擦着脑门玉米粒大的汗珠，若无其事地说。

第三辆是三轮摩托车。爸是和气的、精明的，生意越做越好，短短几年不仅做稳了本乡的大米市场，还在邻乡开辟了新天地。电动三轮车已满足不了货运需要，他强烈要求买三轮摩托车，但我和姐姐们都强烈反对。我说房子都买好了，你这么霸蛮干什么，都70的人了，如果有个三长两短，我们做子女的怎么办，别人会怎么说我们。爸说房子是买了，但车子还没买，等你买了小轿车，我就正式退休，到城里下下棋、吹吹笛子。最终，三轮摩托车还是买了。一个月后，我最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这事也是事后才知道的。那天，我回老家，还没进门邻居就对我说：“你爸真是命大，祖宗老子在保佑。你这做崽的也真是的，这么老的爷老子了还给他骑三轮摩托车卖米!”仔细打听才知道，爸骑车掉进了几米高的沟里，幸好没有伤着人。我当即对爸发火了，长这么大第一次发火：“叫你不要买偏要买，真受伤了怎么办?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!”爸只是笑笑，说没事的，以后骑熟练了就没事了。半年后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永远记得那天是2016年国庆节，姐夫突然打电话给我，说爸出车祸了，很严重。我立即赶到医院，看到爸头上缠着纱布，满脸血痂。“爸，你怎么了。。。。。。”爸表情木然，一会问妈妈怎么样，一会问三轮摩托怎么样，一会又问我怎么不去上班。不幸中的万幸，好人终有好报，爸只是轻微脑震荡。

第四辆是小轿车。趁着爸住院休息，我们姐弟仨开始紧锣密鼓商量对策。一致的意见是卖掉他的三轮摩托车，买台小轿车。说干就干，我们立即跑了几家车行，很快相中了一辆十几万的家用轿车，可惜钱不够，还差几万块。卖车的服务员说，没关系的，可以搞车贷，利息才几厘。大姐夫说，贷款名气不好听，我们借你。二姐夫说，贷款利息这么低，你还不如贷款，利息我来出。我还能说什么呢，立马乐呵呵地办了车贷。

爸出院那天，我和妻子、儿子开着敞亮的轿车接他回家。

爸说，谁的车呀?!

我说，我帮你买的。

你有那么多钱吗?

有呀，我原来存了一些，又搞了车贷预支了一些，就够了。

爸似懂非懂地说，哦，车贷，还能预支。那我的三轮摩托车呢?

儿子大声说，爷爷，你的三轮摩托车被收购站收购了，它累了，要退休了。爸爸妈妈说你也该退休了!

爸坐在车上，一会摸摸车子，一会看看孙子，满脸的满足：“好呀!原来公社干部都是坐吉普车，现在我们都能坐上小轿车了!房子、车子、孙子都齐了!我该退休了、退休了!”